約瑟夫·科蘇斯 一把和三把椅子

1. 盡管當代藝術熱已經經過一段時間的冷卻，但其依然讓許多人感到困惑。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代藝術因為過分強調“創新”，而與傳統走得越來越遠。一些支持當代藝術的觀點和敘述不僅不能讓當代藝術變得清晰感人，反而使當代藝術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更加糟糕。事實上，當代藝術與傳統之間并不存在必須決裂的立場，人們（尤其是藝術家）應該更多地關注藝術作品的內在的東西，而不是那些誘人耳目的標簽。

2. 藝術之所以被黑格爾判決“終結”，那是因為現代藝術的藝術形式與非藝術形式之間的“形式”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如果藝術形式只是單純地被解釋為為內容做嫁衣的相對的形式，而不是作為藝術之本質特征的“審美實在”——一種生命的形式，或者說藝術形式就是生命本身，那么藝術就注定要“終結”。因此，盡管當代藝術在形式上千變萬化，但正如馬爾庫塞所說的，它已經失去了作為“藝術的質”——“一種真實的東西（事物本身）”。

3. 任何一件藝術作品的形式都可能具備完整的敘事性。藝術的形式不會亦永遠不會成為內容的附庸，形式是藝術作品的基礎，藝術的形式只有是“生命的形式”本身——甚至這種形式就是內容本身，藝術才會真正成其為藝術。

當代藝術總是喜歡高喊反傳統的口號。它們到底反什么？怎么反？用什么來反？——材料、素材、內容、形式、意識形態，抑或時代的審美趣味？都不是。說到底，當代藝術所反的是藝術的自律，藝術的尊嚴，或者說是藝術的良心。

4. 今天，有諸多反藝術的言論和創作，不管這種先鋒的做派是否徹底，其本身無非是試圖再走一條“新”的藝術之路，說到底，“反”藝術之后的“藝術”還是藝術，除非這種“反”的行為或結果最終是為了放棄藝術或者不要藝術。

從另一方面講，藝術的支離——形式肢解、筆墨放棄，乃至把生活當成藝術本身……如果這些“創作”能構成藝術的話，那么它們必須具有與非藝術不一樣的藝術形式，否則就不能叫藝術。雞蛋之所以是雞蛋，那是因為它具有作為雞蛋的形式要素，而非雞蛋沒有。

5. 什么是形式？這個問題不好說清楚，語言的矛盾性有時候是極其危險的，它使解釋陷入了一種模棱兩可的境地。簡單點說，形式是生成對象作為藝術品而具備藝術性的根本元素。

藝術是形式的藝術，形式是藝術的形式。形式不是獨立于作品（內容）之外的抽象圖式，亦不是依附于作品內容的按部就班的機器人，而是由線條、色彩、情緒等構成的一個動力結構；它宣示了一個事實：形式是一個自足的世界。

當人們說，這就是藝術時，他們首先感受到的是作為視覺和諧的作品的形式，而后才聯系到作品的內容、象征、暗示以及其他。一切企圖拋棄形式而靠材料直接訴諸視覺的藝術都是偽藝術。

6. 當代藝術常常錯誤地把觀念作為藝術意志的全部，而忽略了它更像是一個事件，這是一個常常把一個事件當作藝術或藝術創作的時代，比如把動手術當作藝術、把與豬同食同眠當作藝術等等。

藝術是一種觀念，但觀念不能被當作一種借口脫離藝術作為藝術的本質規定而為所欲為。一旦觀念脫離歷史而被時代概念化，藝術就會陷入某種意義上的“審美的抑制”之中。

藝術不是靜止的即時性經驗表達，盡管這一表達具有時間性；藝術乃是對過去、現在乃至將來的延綿著的歷時性敘事。說白了，藝術就是一種期待。

7. 人們通常總是希望藝術能給他們帶來一些好處，即藝術應該具有怎樣的作用（功能），這種觀念深入人心。因此，一些本來并不具備這類象征或暗示的作品被藝術的“功能”美化之后，自然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藝術品，如一些使用性較強的工藝品，它們原本不過是被作為日常用品罷了。因此，藝術有時是被賦予的，而不是自是的。這一點一旦觀念化，藝術便陷入前面是廣袤無際的草原，后面卻又重重追兵的美麗而尷尬的悖論之中——當代藝術就是如此。

8. 風格由作品的形式性格決定。

不管是作為個體的藝術家，還是作為團體的藝術流派的誕生、發展，進而被公認，需要依賴作為視覺形式的藝術作品來傳遞信息。藝術內容是通過“有意味”的形式來敘述、來表現、來彰顯的，沒有好的形式，再精彩的內容也是白搭。藝術形式作為一種動力結構，它幾乎可以代言藝術家的藝術經驗、藝術意志和藝術品格。

9. 觀念支撐甚至決定藝術創作，但觀念絕不是藝術本身，把觀念當做藝術必然會弄巧成拙。進一步說，觀念藝術充其量也只能算一種“非藝術”的藝術形式。

觀念是一種意識形態，它無法自我生成作為物質形態的藝術。而物質形態的不一定就是藝術——觀念藝術更像是一個事件，一種現象，或一種行為。

當創造與猥瑣難分難舍之時，藝術就真的“終結”了。

10. 杜尚的小便器和你我的小便器有本質上的區別嗎？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杜尚有敢于把小便器當做“藝術”呈現給讀者的觀念，并且付諸行動了；而你和我沒有這種觀念，即便有了也不敢……假如杜尚不是杜尚，那么這個小便器會不會還能獲此尊榮，進而被捧為藝術寶貝。

藝術就是藝術家的一件或眾多物品通過觀念呈現——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觀念藝術？

對此，是藝術家創造了藝術作品，還是藝術作品成就了藝術家，這個似乎已無關緊要，只要有觀念，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這是多么偉大的創造和發明！

觀念，讓太多人成為無知的藝術家；觀念藝術，讓太多的藝術家成為騙子。

11. 不論在何種情況下，藝術形式都不會簡單地被觀念所支配，首先它必然要受到環境、文化乃至歷史——藝術在其中發展的那個特定的領域的制約。

理想誰都有，但一切離開傳統而高談創新的觀念與行為都是徹頭徹尾的自欺欺人。

形式并非簡單地被認為只是為作品附上了藝術的形式，本質上它已經創造了藝術作品本身。當然，形式的創造是由作為主體的藝術家來完成的，而藝術家的活動主要還是受情感（觀念）支配的，這似乎陷入了一個新的悖論。

事實上，對于藝術家來說，情感（觀念）亦是一種形式。 （作者楊瓊 為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