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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李清照的文化記憶書寫
作者:陳元鋒(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宋代杰出的女作家李清照經歷了南北宋之交的時代巨變,倉促南渡,當其驚魂甫定、痛定思痛時,往日之生活情境、故事、人物,便時時浮現腦際,歷歷在目,因空間阻隔和時間流轉而變得愈發清晰深刻,由此構成其后期作品中鮮明的時代記憶主題。這些記憶成為理解李清照情感指向和心靈歷程的路標。
“忘了除非醉”:抗拒遺忘的記憶。《菩薩蠻》提出了一個消解記憶的方式,即忘卻:“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企圖以醉酒麻醉意識,強制遺忘,其中蘊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故鄉記憶之深,須臾不可忘記;二是記憶之痛楚無奈,不如選擇逃避。“遺忘”與“記憶”本就是相伴而生的孿生兄弟,遺忘是暫時的,它并未阻斷回憶,只是造成了記憶的斷片化。與遺忘相反,李清照最執著的恰恰是“記得”:“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浪淘沙》)“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永遇樂》)而且,她總是把記憶拉回到當下情境中,用“舊時”“當年”與“如今”“今年”串聯起回憶的路徑:“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轉調滿庭芳》)“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聲聲慢》)“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清平樂》)記取舊日蹤跡,似水流年,她將時間定格為一幀幀交相疊映的畫面,使記憶得以存儲。
“故鄉何處是”:鄉國記憶與身份認同。對中原故土的眷戀是南渡士人的普遍心理,回望故國鄉關也成為李清照文化記憶的核心主題。“故鄉何處是”?在其詞中,是神州汴京:“永夜厭厭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蝶戀花》)在其詩中,“故鄉”是父祖輩歷代繁衍生息的齊魯鄉邦:“不乞隋珠與和璧,只乞鄉關新信息。靈光雖在應蕭蕭,草中翁仲今何若?遺氓豈尚種桑麻,殘虜如聞保城郭。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當年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子孫南渡今幾年,飄流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在這里,“時間和空間的維度,民族的歷史和領土被整合在一起,成為一道民族的記憶風景”(《回憶空間》)。鄉梓之地成為承載記憶的窗口,以地點為中心,城市、鄉村、道路、房屋、家族成員,連結成一張彌散的記憶之網。
“誰”之問:幸存者的創傷記憶。對親身經歷個人、家庭和國家變難的李清照而言,其記憶無不帶有戰爭創傷留下的慘痛記憶。南渡后的李清照,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一個“誰”字經常闖入其記憶中:“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孤雁兒》)“畫樓重上與誰同?”(《浪淘沙》)“誰憐憔悴更凋零?”“為誰憔悴損芳姿……濃香吹盡有誰知?”(《臨江仙》)“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聲聲慢》)“誰”字可泛指親友故交,但聯系其流亡經歷與詞中語境,顯然指亡故的趙明誠更為切近。李清照前期詞中亦屢屢出現“誰”字:“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怨王孫》)“云中誰寄錦書來?”(《一剪梅》)“酒意詩情誰與共?”(《蝶戀花》)不同的是,前期是生離與相思,后期是死別與絕望。“誰憐”“與誰”“有誰”“為誰”?是幸存者對逝去親人的無盡追憶,其背后隱含著無法治愈的創傷,映襯出自己茫然無助的孤獨身影:“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永遇樂》)易安詞中充滿這種沉重深長的追問喟嘆和身世幻滅之感。
“至今思項羽”:歷史記憶。詠史懷古詩以文化記憶的形式,通過對歷史人物、事件的詠嘆評價,曲折表達對現實的隱喻。李清照寫有兩首具有史論色彩的五言絕句,分別寫嵇康與項羽。《詠史》:“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烏江》:“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兩詩均有感于時局人心而發,前者系指斥劉豫在金人扶持下建偽齊政權的僭逆行為,后者表達了對主和偷安、貪生畏死之輩的不滿,“至死”“至今”,以強烈的語氣,借歌頌以反諷,凸顯了文化記憶的警示功能。其傳世逸句“南渡衣冠欠王導,北來消息少劉琨”具有同樣的指向。《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也是歷史記憶的文學范本,它是關于唐代盛衰之際的一段歷史反思,表達了懲戒奸雄、總結廢興的政治主題。值得注意的,是李清照對碑銘石刻及歷史記載看似矛盾的態度:“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夏商有鑒當深戒,簡冊汗青今俱在。”對照元結《大唐中興頌》與張耒《讀中興頌碑》,李清照顯然對虛飾中興功德的頌贊之類“文字”的價值持懷疑態度,而更看重具有鑒戒意義的“簡冊汗青”。這也體現了詠史懷古之作作為歷史記憶的特點:作者并不具有“在場”和親歷的經驗,而是從當下出發,從歷史檔案和知識記憶中攫取材料,對史實加以重構、改造和闡釋,而這取決于詩人的史識。
“尋尋覓覓”:易安詞的“記憶痕跡”。李清照的記憶中有一些敏感的“觸發點”,在她片段式的記憶中重復出現,有如儲存的材料庫,常常在不經意間浮現出來,在文本中留下追憶的痕跡。如不同時期對雁、梅、菊、海棠等物象的吟詠,都構成“互文性”的記憶符號。再如回憶京洛舊事:“當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侭如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轉調滿庭芳》)“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永遇樂》)周煇《清波別志》卷二記載:“紹興初,故老閑坐必談京師風物,且喜歌曹元寵‘甚時得歸京里去’十小闋,聽之感慨有流涕者。”李清照詞對“中州盛日”生活場景的細致描寫,也正反映了南渡移民自覺的文化“懷舊”心理。
李清照發揮了不同文體的記憶書寫功能,她以詩書寫歷史人物志,以詞表現個人心路歷程,以文記錄夫婦生活變遷,營造了自己的“記憶場”,敘寫了屬于個人、家庭、族群的文化記憶。若從她所創作的詩、詞、文、賦中尋找記憶的“文本痕跡”,詞無疑是非常適宜回憶書寫的文體。以時地變遷寫今昔之感,是北宋詞體頗為流行的文本結構。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均呈現為直線流動式時間結構。自慢詞興,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詞人,其時地描寫更多曲折變化,往往在過去、現在、未來間錯綜穿插,鋪敘展衍,向復線式、多層次、多脈絡發展。易安詞的結構特點頗近晏、歐的小令詞,基本按照這種時空脈絡做漸進性展開,構成講述過去、追尋陳跡的記憶場域。然而,除了結構和范式的類同外,李清照與前輩詞人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文化情懷與生活視野。北宋詞壇的主流在相當長的時段里仍未擺脫晚唐五代詞的藩籬,從晏、歐到秦、周,他們的詞大多圍繞當下境遇和自身情事,抒寫一些近距離、短暫性、私人化的人生經驗,詞的功能相對單純。李清照與北宋大部分詞人不同,她是易代之際流離遷徙的異鄉人,國破家亡的幸存者,孤苦伶仃的嫠婦,正常的生活軌道完全中斷,心理上產生巨大的落差,因此,記憶幾乎成了她晚年孤苦凄涼生活最好的慰藉。她的記憶書寫雖非宏大的政治敘事,甚至只是些“絮絮叨叨”“點點滴滴”的生活日常,卻突破了前期閨閣詞的視野局限,貫注了魂牽夢縈、揮之不去的強烈情感,融入家國、創傷等文化記憶,這賦予她的詞不同于北宋士大夫之詞的別樣“情懷”。
編輯:丁典
關鍵詞:記憶 李清照 故鄉 生活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