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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作家”這個物種是不存在的
2008年,湖南澧縣遭遇罕見的雪災,郭沛文覺得冬天格外的冷,路上很滑。那時,他正在澧縣最好的高中澧縣一中讀高二,喜歡推理小說,英語課上,他躲避老師目光,偷偷在寫一篇名為《不嚷蟬》的小說,講述一個“幫助自殺”的故事。
這一年暑假,北京垂楊柳高中的學生,多數被征集去做奧運會的志愿者。高二學生李唐沒去,他在學校圖書館,借了五六本余華、蘇童的小說,整個假期,幾乎都待在家里,看書,寫詩,在詩歌BBS上與網友聊天。
距離北京1100公里的浙江余姚,由于金融危機,很多工廠停工、減產。剛來余姚的一家制鞋廠打工的少年鄭在歡,每天只需要上半天班。之前,鄭在歡在河北打工,業余寫作了一本自傳體小說,來余姚的路上,一直將小說藏在背包最底部。
2008年已經過去12年。當初這三位愛好文學的少年,已經成長為90后作家,年近30歲。他們的風格截然不同:郭沛文寫作推理小說,作品有國內推理作家中少見的文學自覺;李唐則著迷于在構建的幻想世界中,探索人的精神、存在;鄭在歡個人經歷曲折,作品風格黑色、幽默,與自身生活經驗勾連緊密。
現在回頭看,2008年前后正是很多90作家最早開始寫作的年紀。彼時,80后一代作家的作品,正被包裝為“青春文學”的概念勢頭仍猛。如今的90后作家,那時的閱讀中,或多或少有著“青春文學”的影子。但當他們自身進入文壇,評論界和媒體發現,似乎很難像80后作家中找到“殘酷青春”那樣的概念將他們的群體特質固定下來。
少年的偶像
用代際而非文學風格來劃分作家群體,最早是從“70后”一代開始的。1996年,《小說界》率先推出“70年代以后”欄目,此后《芙蓉》《山花》《花城》等雜志相繼推出“70后”作家的作品。
在《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李云雷看來,“70后”“80后”概念的產生,是具有癥候性的文學事件,它表明文學革命的終結,“其實質在于以年齡的因素取代了文藝思潮的因素。隨著這一命名方式的普泛化,一種‘穩定’的文學秩序便取代了一種可以在思想層面進行交流、交融、交鋒的文學場域。”
文學期刊用代際命名作家群體與大眾媒體、書商炒作的最早“合謀”,則發源于1998年。彼時,《作家》雜志推出“70年代女作家小說專號”,將“70后作家”與“美女”綁定在一起宣傳,一時間,棉棉、衛慧等70后“美女作家”以“身體寫作”的名義集體出道,受到媒體廣泛關注。
隨后,這種包裝手法在“80后”一代中達到頂峰。其中,最重要的推手是《萌芽》雜志社時任主編趙長天。1998年初,彼時銷量已經跌入低谷的《萌芽》雜志社,推出以反對“應試教育的八股文”為鮮明標簽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80后作家”代表人物,在參賽、獲獎之后,被貼上“殘酷青春”的標簽,迅速走進公眾視野,成為彼時廣受關注的文學明星。
對于那時還是中學生的很多90后,參加“新概念”可以獲得高考加分的現實誘惑,以及那些80后文學明星們名利雙收的人生路徑,成為他們進行文學創作的最早動力。
2006年,出生于河南駐馬店新蔡縣的初一學生鄭在歡,由于家里不再給他負擔學費,輟學跟隨表姐去河北白溝鎮打工。在白溝鎮,他和工友們消遣時間的方式是看小說。起初是看玄幻、武俠小說,多是連載,有時看完一本,下本買不到,他就自己編排情節寫續集,娛樂工友。他擅長編排搞笑的段落,比如大俠在西瓜地比武,互相向對方身上扔西瓜。
有一次,鄭在歡去書攤買書,老板推薦他看韓寒和郭敬明。他看兩人的書,覺得兩人的生活那么幸福,講起自己卻總有一種悲傷的語調。他想到自己曾經充斥貧窮、暴力的校園生活,覺得自己的經歷,遠比他們殘酷得多,如果表達出來,一定會比他們更出名。于是,在娛樂工友的那些武俠續篇之外,他開始寫一本自傳體的校園故事,但從不示人。一年多之后,他離開白溝鎮,去浙江打工,路上,他將這本小說藏進了行囊。
湖南澧縣的初中生郭沛文,在了解韓寒、郭敬明之前,只看過《哈利波特》和一些語文課本推薦閱讀的名著,嘗試編排過一個將道士、吸血鬼雜糅到一塊的奇幻小說。
了解“新概念作文大賽”之后,郭沛文萌生了用寫作改變命運的想法。“(他們)也讓我有一種自己也有天分,可以做作家的錯覺,在壓抑的學校生活中,這種理想確實支撐我了很長一段時間。”郭沛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也有些年輕的文學愛好者,雖也身處“80后文學明星”最紅火的年代,但對這些人的作品興趣寥寥,比如李唐。李唐最早對文學有興趣,是在父親的舊書架上,找到一本《葉塞寧詩選》。他被其中描述俄羅斯風景的句子打動,開始模仿葉塞寧寫作詩歌。
高一那年,李唐在網上閱讀了能找到的幾乎所有國內著名詩人的詩歌作品。“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北島、海子那個年代的人,幻想可能會成為下一個北島,沒想過韓寒、郭敬明那種身份。”李唐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他將自己的詩歌發布在BBS上。網友得知他是90后都很驚訝,“90后都開始寫作了?”
超越與分化
鄭在歡和郭沛文,亦沒有停留在“青春文學”的閱讀中。彼時市場熱捧的“青春文學”,更像是一個帶領他們走進通往文學世界的入口。他們從入口進去,見到更為多元的作品,并逐漸找到屬于自己的文學觀念。
差不多在閱讀韓寒作品的同時,郭沛文迷上了社會派推理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的作品,高中那會兒,也在看一本名為《推理》的雜志。“(推理小說)吸引我的一個是邏輯,另外,對于推理小說中由毒品、妓女、賭場這些社會陰暗面,會有一種好奇”。郭沛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會兒,他在嘗試寫一篇名叫《不嚷嬋》的推理小說,多年之后,他將這篇高中習作中的一些情節,挪用到了第一部出版的長篇小說《冷雨》中。
高中畢業之后,郭沛文在長沙理工大學讀新聞學,后來去了長沙本地媒體《晨報周刊》做記者。2016年,郭沛文決定辭職。“當記者會有一種無力感。”郭沛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辭職之后,由于沒有合適的新工作,就決定先在家寫小說。
他的小說創作,與他曾經媒體人的經歷有種隱秘的關聯:他決定是否創作一部小說,往往是因為一個社會議題是否值得關注。比如,他有親戚是性少數群體,于是他寫作了長篇小說《冷雨》,用罪案的外殼,探討性少數群體的處境。
鄭在歡開始更廣泛的文學閱讀,則是在一次獲獎之后。2009年,鄭在歡從浙江余姚,來到北京,在大紅門批發城柜臺上賣貨。那會兒,他第一次買了一部智能手機,諾基亞N72。他上網時,看到一個叫“空中網”的網站正在辦一個文學比賽,頭獎獎金30萬。這打動了他,于是每天在看柜臺和坐公交的路上,在手機上寫小說。
他在“空中網”連載的兩篇小說,一篇是講一名殺手的故事,故事中有他個人經歷的影子:主人公叫樂子,16歲離家出走,流浪到廣州一個全是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另一篇是玄幻小說。最終,寫殺手的小說獲得“三等獎”,獎金8000元,他騎著送貨的電動車到中關村領獎。
獲獎之后,鄭在歡認識了在這次活動中同樣獲獎的青年作家魏思孝。后者給他推薦了很多嚴肅作家的作品。有大概四年,他全職在家讀書、寫作。這四年,像是他對于文學的一次自我教育。每天待在家里,看海明威、魯爾福等作家的作品,也找電影來看。交流的人只有女朋友。
辭職第三年左右,他在70后作家阿丁創辦的一個文學平臺上,寫作一篇名為《紅星》的小說,故事原型是他家鄉村子的一個傻子。之后兩個月,他幾乎以一天一篇的速度,用幽默的筆調,寫完了家鄉的往事,最終集結為他出版的處女作《駐馬店傷心故事集》。
2019年,《中華文學選刊》雜志曾組織了一次針對35歲以下青年作家的問卷調查,調查幾乎囊括了所有在各級文學期刊發表過作品的青年作家,其中90后作家65人,最年輕的生于1997年,這是當下已知的浮出水面的全部90后作家。這些年輕作家中超過70%的作者已出版了個人作品集。據不完全統計,有超過50%的作者曾獲得各類純文學獎項。其中也納入了部分出版過暢銷圖書的作者、類型文學領域代表作家與活躍于豆瓣、“One·一個”及各種網絡文學社群的寫作者。“90后作家差異性還是挺大的。”該刊主編徐晨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暫時還未浮現出能代表一代人的指標性作家與群體,或是被普遍遵循的寫作主張。”
此外,根據問卷結果,徐晨亮分析出青年作家的經典閱讀譜系: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經典作家,余華為代表的“先鋒文學”作家,馬爾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等西方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經典作家,構成這套文學價值體系中最核心的部分。
相比前幾代作家,90后作家的閱讀譜系,養分來源更加豐富。除了經典,青年作家還受到類型文學、同時代外國作家或是文學史主流敘述之外邊緣作家,以及影視、動漫、游戲的影響。
沒有標簽的一代
李唐真正開始寫作小說是在大學時代。是卡夫卡的作品促成了他開始寫小說的念頭。“卡夫卡改變了我對小說整個的觀感,他讓我看到一種特別自由的寫作狀態。你不一定用故事撐起一部小說,可以用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思想來構建小說。”李唐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與鄭在歡、郭沛文的小說中有現實世界的印記不同,李唐的小說創作會剝離人物的民族、國家、習俗等社會性維度,只留下精神性的部分。“我不太喜歡去復述一些生活的東西,我喜歡寫的是一些在縫隙之間的東西,就是你突然意識到你習以為常的生活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這種時刻是我比較迷戀的。”李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李唐算是比較早在文學期刊發表小說的90后作家。讀高中時,他通過詩歌BBS結識了一位《詩選刊》的編輯,將三首詩歌用QQ傳給對方,不久得到答復,詩歌發表在該刊關于90后詩歌的策劃中。
與李唐一樣,鄭在歡、郭沛文的作品走入傳統期刊的發表、出版流程,也與互聯網有關。如今,鄭在歡出版的小說《駐馬店傷心故事集》,最早是發表在作家阿丁創辦的一個非虛構平臺。而郭沛文出版的第一本書《冷雨》,則最早發表在豆瓣閱讀。
2016年,90后作家的作品開始在文學期刊上集中亮相。這一年,《作品》“90后推薦90后”、《山花》“開端季”、《芙蓉》“90新聲”、《文藝報》“新天·90后”、《天涯》“90后作家小輯”,將90后作家的作品在純文學期刊領域大面積呈現。
只不過,與“80后作家”被推出時被大眾傳媒廣泛討論,擁有海量讀者相比,“90后作家”這一概念推出之后,收獲到的反響要冷淡許多。這一方面由于“90后作家”的作品難以找到類似于“殘酷青春”一樣的共同標簽,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時代本身的變化,曾經塑造“80后文學明星”的大眾媒體和圖書行業,雙雙被時代浪潮推向邊緣,人們更關注90后互聯網創業明星,而不是他們的同齡寫作者。
此外,人們也對“70后作家”“80后作家”這種定義模式產生質疑。這一概念塑造神話與明星,但也遮蔽了70后、80后中真正的嚴肅文學寫作者。事實上,70后、80后的嚴肅文學寫作者,出現的時間要滯后概念本身很久。前些年涌現的阿乙、曹寇、阿丁等作家屬于70后,他們的出現遠晚于出版業與媒體對“70后作家”的命名。而近年來才浮出水面的班宇、雙雪濤等作家,則是80后,作品質量遠超那些曾經的80后文學明星。
與曾經的80后文學明星們相比,李唐、鄭在歡、郭沛文的日常生活,顯得平凡很多:李唐大學畢業之后,一直在傳媒和出版行業工作;鄭在歡和郭沛文在工作了一段之后,現在在全職寫作。鄭在歡曾當過4年編劇,攢下一筆錢,如今寫作的同時,也在動漫公司兼職。郭沛文辭職之后第一本小說《冷雨》售出了影視版權,他現在用那筆收入維系生活,“如果其他書IP賣不出去,可能過一段也出去找工作了。”他對于未來的計劃很現實。
對比自己與曾經80后文學明星在生活上的差距,他們都顯得坦然很多。“我的工作完全可以養活自己,物質欲望也沒有那么多。90后雖然沒有那么像80后那么有名,但起碼他沒有被標簽化,每個人寫作方向都不一樣,可能性也都比較多。”李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編輯:楊嵐
關鍵詞:作家 文學 作品 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