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老犏牛像是吼了一聲秦腔，唱詞大意也許是：“老夫我牛眼看幾回，才知你四到元古堆……”我的“2020·中國一日”現場直播活動由此拉開了帷幕。

這次由中國作家協會和沈陽電視臺聯合發起的活動，意在邀請作家重返當年的“創作地”，向全國觀眾講述脫貧攻堅的故事。編導張沖暗示我：“鏡頭跟著您呢，您怎么盯著那頭牛？”我說：“元古堆的牛，老熟人了。”

去年我登上元古堆的時候，村民正在瀝青公路兩邊種植美麗的花草。車有點堵，原來是老犏牛在公路中央散步，一副紳士的樣子。陪同我的村干部說：“土地流轉后，耕牛少了。老人家在羊腸小道上苦了半輩子，哪見過這么漂亮的路呢。”后來，老犏牛成了我的長篇報告文學《高高的元古堆》中的“主人公”之一。好路，人走得，牛，更走得。

雪花飛舞。太白的大雪里，冒出一張太黑的臉。我對張沖說：“這就是當年的‘犟驢’郭連兵。”張沖立即把鏡頭對準了他，悄悄對我說：“和您書中的描寫太像了。”

10多年前吧，當時“三農”問題嚴重，“犟驢”郭連兵對各級干部不服氣。有一年，鄉上要求村民在承包地里種當歸，郭連兵卻故意往地里撒油菜籽。鄉干部只好“三顧茅廬”給他做思想工作，郭連兵這才種了當歸。“一地不二籽”，如果當歸油菜一起長，那還了得！幾個月過后，當歸長得熱鬧，卻不見油菜冒芽兒攪和。村里人納悶：“日怪了！”誰也不知道，郭連兵的油菜籽是偷偷用熱鍋炒過的。2013年元古堆的脫貧攻堅戰打響后，郭連兵通過競選當上了村主任，一個華麗轉身成了元古堆提前兩年脫貧的“領頭羊”。不少建檔立卡貧困戶被安置到村辦企業上班，可郭連兵卻把媳婦打發到江蘇去打工。他說：“上班指標就在咱手里，但我決不能安排我的女人。”

這次，終于見到郭連兵的媳婦了。她給我們熬好罐罐茶，一轉身卻不見了。

“把你媳婦喊來，大家一起喝茶。”我說。

“算了。”郭連兵說，“過苦日子時她不羞人，如今日子好了，她卻羞人了。她躲你們的鏡頭哩。”

村口的大石頭河結了冰，四野銀裝素裹，生態林里鹿鳴呦呦。紅瓦白墻的連片新居和別墅，像雪國的童話世界。有幾個遠道而來的城里人在拍雪景。黃海堂對我發牢騷：“個別城里人，到咱元古堆來，也敢隨地扔煙頭。”我說：“你這個環保員執法夠嚴的。”黃海堂說：“如今的元古堆是‘絢麗甘肅·十大美麗鄉村’之一，天下人誰不曉得啊！”

“上班族”黃海堂早已兜底脫貧，可50多歲的他仍然是光棍一條。郭連兵悄悄對我說：“如果早十年脫貧，他說不定連媳婦都娶上了。”

黃海堂居然聽見了，嗆了郭連兵一口：“你別閑操心，咱80歲也不晚。”他話鋒一轉，對我說：“其實，好房子、好衣裳、好飯菜、好汽車都好拍，可咱農民最要緊的事兒，你們準拍不了。”

“啥事兒？”我一頭霧水。

黃海堂撓撓頭皮，說：“我要是說了，您別怪我不夠文明。”他還是忍不住說了，“茅坑變成水沖式WC，能拍嗎？您的《高高的元古堆》里，第一章就寫這事兒。”

果然難住了攝制組——總不能把鏡頭對準廁所里解手的人吧。

文化廣場對面的公廁很漂亮，不知道的以為是個歐洲城堡哩。早先，那里只有一段破敗矮墻，人和豬都好躲到墻后使勁兒，搞得屎尿橫流，臭氣熏天。有段子為證：“人‘哼哼’，豬‘哼哼’，大家一齊‘哼’。”我領張沖走進WC，但見便池清潔，白瓷锃亮。蹲了一小會兒，額頭開始冒汗。一打眼，才發現墻面上掛著暖氣片的。

有一組鏡頭，必須要在農戶家拍的，可很多農戶家都掛著鎖，只有寵物狗在門口又摟又抱、連踢帶打的。張沖問：“人，都哪里去了呢？”

“在藥材加工廠干活哩。”白海紅說。

“在養殖場干活哩。”王永林說。

楊樹才卻說：“都勞動哩，如今全村沒有一個閑人。”

“勞動？”我問楊樹才，“人家都說干活，您咋偏偏說是勞動哩？”

“干了幾輩子活，都沒干出個啥名堂，人也干活，驢也干活，都差不多。”楊樹才說，“如今人活得體面了，還是勞動這個詞兒好聽。”

的確是沒閑人了。早先的元古堆懶漢多，有小調是這么唱的：“衣裳破了破穿著，鞋破了麻繩拉連著；日子窮了窮推著，往后的日子瞎盼著。”字字句句，把個“定西苦甲天下”唱得柔腸寸斷，把個“元古堆苦甲定西”唱得寸斷柔腸。

我即興唱了一段“甘肅花兒”：“上去了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歌聲引來了老犏牛。它如今曉得公路是給小車、大巴、運輸車走的。它沿著輔道，走得一絲不茍，尾巴一甩，又一甩，像一支古老的歌謠。

攝制組進了元古堆小學。張沖說：“城里的學校，也不過如此啊！學校舊址在哪里？”

瓦永福校長笑了。其實我們剛進村時看到的養老院，就是學校舊址。多年前那里只是一所“羊圈小學”，民辦老師正提問學生“一加一等于幾”呢，冷不丁就有驢闖進教室，“昂昂”幾聲，好像一加一真等于三似的。瓦永福幽了一默：“舊址的現場，在秦嶺先生的書里。”

張沖靈機一動，把鏡頭對準了書中的第十章《校園的早晨》。2020年11月21日下午3時10分，現場直播漸近尾聲。

當時，老犏牛“哞”地叫了一聲，頓時山鳴谷應。

2020年12月1日于天津觀海廬

（作者系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