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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之殤 誰在傷害耕地“大熊貓”
一輛輛大卡車,裝滿黑色的土壤,慢慢駛進黑龍江五常市沙河子鎮福太村附近的一處農田中,卸下的黑土堆成了幾座小山,三臺挖掘機不斷把運來的黑土,填進此前因被盜挖而留下的大坑里。
2021年4月8日,在此前被爆出盜挖黑土的福太村附近,新京報記者看到,仍有機械進行回填工作,但農田中已經看不到明顯的深坑。
回填接近尾聲,盜挖引發的關注也漸漸平息。然而,在黑土地保護中,這只是特殊的個案。更廣闊的區域中,黑土地,這個土壤中的“大熊貓”,仍面臨著比盜挖更加嚴峻的考驗,不斷變薄、變瘦、變硬。
退化
土壤中的大熊貓薄了一半
覆蓋在地表的短短秸稈,被耕地機割斷、連根挖起,翻到地底,拖拉機頭拖曳的巨大犁耙,翻起黑色的土壤,碾碎、整平,不久之后,秸稈的黃色消失,廣袤而平坦的土地,變得黑黝黝的。一陣風過來,翻起的黑土粉末揚到半空中,又被風帶到遠處。
2021年4月7日,哈爾濱雙城區附近,河里的冰雪尚未消融,忙碌的農機已經開始旋地、耕地,為不久之后的春耕做準備。在這里,機器早就代替了人工耕作,但耕種的方式,仍延續著千百年來的方式,深耕深翻。
在中國農業大學土地科學與技術學院教授任圖生看來,深耕深翻的耕作方式,是黑土地極速退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黑土地是大自然留給人類的寶藏,只在溫帶濕潤氣候草原草甸植被條件下形成,“在自然條件下,草原、草甸上的植被枯萎、腐化,逐漸變成了松軟而富含有機質的黑土,”任圖生告訴記者,“科學家們曾經預測,每形成1厘米的黑土,可能要數百年的時間。”
資料顯示,世界上只有四大片黑土地,它們都在同一緯度上,包括中國的東北平原,美國的密西西比平原,烏克蘭的烏克蘭平原,南美的潘帕斯平原。四大片黑土地的總面積只有不到500萬平方公里,中國的黑土面積排名第三,共有103萬平方公里,其中典型黑土只有17萬平方公里。
上世紀初,大量人口開始遷徙到這片黑土地上,在這里開墾良田。近70年來,原本的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到今天,東北黑土地上,糧食總產量和商品糧分別占全國總產量的1/4和1/3,已成為我國糧食安全的“穩壓器”和“壓艙石”。
但糧食產量提升的背后,是沉重的環境與資源代價。來自中國科學院的數據顯示,不到百年的開墾史中,黑土耕層的有機質含量下降了50%-60%,黑土層平均厚度由50-60厘米下降到30厘米左右,土壤潛在生產力降低了20%以上,而且仍在以年均5‰的速率下降。
改名
有的農民改稱為“黃土”
在吉林梨樹縣泉眼溝村附近,中國農業大學梨樹實驗站的百萬畝試驗田中,有一個廣為人知的黑土地剖面觀察點。這是一個寬一米左右、長兩米左右、深一米五左右的土坑。
記者在這里看到,土坑的斷面上,可以看到土壤顏色的明顯變化,接近地表大約30厘米的土層,都是黑色的土壤,斷面上布滿干枯的玉米根須。
“植物的根系在腐殖化之后,重新變成有機質,還會在土壤中形成一個個細孔,使土壤變得松軟,通風通水,保濕保墑,”任圖生的學生、在東北已經從事了6年黑土地保護工作的博士后王力告訴記者,“但如果把秸稈都收走,再加上深翻和深松,黑土中的有機質流失了,土壤結構被破壞了,黑土也更容易受到風蝕和水蝕,就會快速退化。”
不到百年的開墾史,近70年的開發史,讓黑土地迅速退化。“當前,黑土地最大的三個風險,是變薄、變瘦、變硬。”任圖生對記者說。
在未開墾之前,黑土地松軟、厚重、富含有機質,任圖生介紹,“在過去大約2萬年的時間里,形成了60-70厘米厚的黑土層。形成的條件主要包括幾方面,第一,合適的積溫環境,第二,無人干涉,植被生死枯榮,都在同一塊地上,有機質沒有流失,第三,植被常年覆蓋,沒有人翻動。”
但在人類開始耕種之后,黑土形成的條件被破壞了。任圖生介紹,“首先,秸稈沒有還田,被帶走了,這就意味著土壤中的有機質有去無還,越來越少。其次,深翻深松,土壤沒有植被覆蓋,裸露在外,被風、水侵蝕,大風會刮走地表的土壤,雨水會把土壤沖刷到河里,一年年下來,黑土自然會變薄。第三,有機質流失,肥力下降,土壤也就不再松軟,變得干硬板結。”
記者采訪中發現,不少地方的農民,已經不再將腳下的土地稱為“黑土地”。在黑龍江五常市附近的一處稻田里,一家四口正在清理水稻秸稈,準備春耕。主人告訴記者,他們將這里的土地稱為“黃土”,盡管看起來,土壤仍是黑色的,但實際上,土壤中的養分已經所剩無幾了。“以前常說,黑土地肥沃,插根筷子都能發芽,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不施肥,可能就沒有收獲”,他說。
保護
原則是向自然學習
清明之后,東北大部分地區都開始準備春耕了。記者看到,許多經過整理的黑土地上,堆著成排的有機肥,多是馬糞、牛糞等有機肥。
“必須要施肥,不然莊稼不長,種玉米,只能長一米左右,種水稻,產量也很低”,一位正在整地備耕的農民告訴記者。
但更多的地方,還會大量使用化肥。
“化肥是保持產量的主要方式,但如果不配合有機肥,或者秸稈還田,效果并不能持續,反而會加劇黑土地的退化問題”,任圖生說。
黑土地退化的現象,其實早已經引起重視。資料顯示,早在2015年,黑龍江就開始制定黑土地保護的相關方案。
2017年,國家發改委、財政部、農業部等多個部門,聯合印發《東北黑土地保護規劃綱要2017-2030年》。這也是首次從國家層面發布黑土地保護的政策。2020年,農業農村部、財政部再次聯合印發《東北黑土地保護性耕作行動計劃(2020-2025年)》,促進東北黑土地保護和農業可持續發展。
梨樹縣是最早開始探索保護黑土地的地方之一。多年以來,任圖生和他的同事、學生們,一直在這里嘗試尋找更好的耕作方式。
在中國農業大學梨樹實驗站,有一塊專屬于任圖生的試驗田。在這塊地里,任圖生已經開展了十一年的保護性耕作試驗。
4月9日,在這塊試驗田里,記者看到,田里留著大約40-50厘米高的秸稈,遠比一般的秸稈更高,而砍倒的秸稈也沒有收走,散亂地堆在地里,蓋住了地表。
任圖生介紹,這些年來,梨樹實驗站探索出了一整套保護性耕作模式,包括上一年收獲時,秸稈要高留茬,這樣可以保護砍倒的秸稈不會被風吹走;秸稈不帶走,全部還田,同時使用免耕技術播種施肥,不耕地,不翻地,使土地盡量不裸露出來,避免風蝕水蝕,“其實就是盡可能地向自然學習,盡量接近自然的狀態”。
產量
保護性耕作必定低產嗎?
在梨樹實驗站中,有一座黑土地博物館,博物館里有一張圖片,上面寫著保護農業的三個原則:免耕、覆蓋、輪作。
王力告訴記者,不僅是黑土地,這三項原則是普遍性的,適用于所有的農田。事實上,在梨樹站成立的10多年中,這一模式的應用和推廣,早已經走出梨樹。
記者獲悉,在一個依托于梨樹站的“國家黑土地保護與利用科技創新聯盟”中,有100多個合作社、農場,400多位合作社負責人或農機人員。聯盟秘書長王影告訴記者,目前覆蓋的土地大約有5000萬畝。
4月8日,記者在哈爾濱萬隆鄉萬隆村附近的一處農田中看到,一臺專用于少耕播種的條耕機,正在整理土地。條耕機前面有三個圓形的鋸盤,可以砍斷秸稈,并將秸稈歸攏成行,后面則是條耕設備,將整理后的農田壓出平整的播種行。
農田是一家名為昱濡農業的家庭農場。農場的技術負責人苗士宏告訴記者,他們在2016年就開始進行保護性耕作,條耕就是其中的一項技術。“條耕是一種輪耕休耕的方式,把農田劃分成條狀,一條耕種,一條休耕,每年輪換一次。相當于只有一半的土地耕種。”
條耕機整理土地之后,種植者會使用免耕播種機進行播種。和一般的播種機不同,免耕播種機更適合在留存著大量玉米根系的土壤中作業,可以不用翻動土地完成播種。
不翻地、土壤中留存著大量秸稈和根系、只種一半的面積,這種保護性的種植方式,是否會影響產量?
這其實也是保護性耕作的實踐者們,經常遇到的疑問。不過,苗士宏告訴記者,保護性耕作的產量,反而比農戶用傳統耕作方式種植的產量更高一點兒。“原因有很多,首先,輪作休耕,會讓地力更強。其次,條耕的方式,使得每一行都具有邊行效應,植株的透光、通風等情況更好,長勢也更好。第三,農場的機械化管理,在大田作物中,管理水平更高,管理成本卻更低。最終測算,我們的畝產大約會比傳統耕作的農田高5%-10%。去年我們種的玉米,畝產在1700-1900斤之間,而普通的農田,畝產大約是1500-1700斤。”
“保護性耕作,并不會影響產量,反而在一些地方是增產的,尤其在干旱地區,增產的效果更明顯”,王力告訴記者,“因為秸稈全覆蓋,土壤的水分條件都比裸露的要好。同樣的時間段里,秸稈區全覆蓋的地里,要明顯比裸露的更濕潤。”
困境
專家比農民難說服
受農場影響,在哈爾濱萬隆鄉,更多的農戶開始嘗試保護性耕作方式。苗士宏告訴記者,2016年,他第一個在當地采用這種方式耕種的時候,全鄉只有4臺免耕播種機,都是他所在的農場的,現在全鄉已經有500多臺了。
“他們看到我們的這種方式,產量更高、更穩定,自然跟著學,慢慢也就推廣開了。不過,也有一些人,并不完全按照我們的原則去耕種,他們只是買了免耕播種機,但還是把秸稈收走了,這樣的話,免耕播種機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
苗士宏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必經的過程,“大家都是一點點學,我相信,慢慢會有更多人,采用更多的保護性耕作技術。”
相對于103萬平方公里的黑土地,5000萬畝采用保護性耕作的面積,確實太小了,技術推廣的工作,仍舊困難重重。
記者在黑龍江、吉林、遼寧多地看到,翻地、整地、收走秸稈乃至焚燒秸稈的農田,仍占絕大多數。
要說服農戶,必須讓他們看到實際的效果,“我們在旁邊開辟示范田,他們看到了我們的產量,自然會相信。”任圖生說,更難的是說服專業的研究者和學者。
任圖生告訴記者,在黑土地保護性耕作技術探索中,有兩種不同的觀念,一種是在利用中保護,一種是保護中利用。前者以保障糧食產量為首要任務,對土地還是高度集約利用為主,保護放在利用之中。后者則以保護性的方式來利用。
“兩種觀念其實都沒問題。問題在于,堅持前一種觀念的人,往往覺得后一種方法必然會造成減產,”任圖生說,“我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保護性耕作反而會增產,且有保護耕地的效果。但要說服他們并不容易。”
未來
規模化是個難點
和傳統的耕作方法不同,保護性耕作,需要多層面的支持,任圖生告訴記者,推進保護性耕作的工作,未來還需要解決更多的問題。
“在技術上,也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比如免耕播種機的問題,需要進一步改進,適應不同地區不同環境下的免耕播種。”任圖生說。
在梨樹,記者也看到了多種免耕播種機,王力告訴記者,當前的機械,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下,確實還存在需要改進的問題。
近年來,國家和地方,在黑土地保護方面,已發布和推行了多項政策,但任圖生認為,政策的支撐仍有很大的推進空間,“比如今年,我國要再建成1億畝高標準農田,在黑土地上,高標準農田究竟該怎么建?如何因地制宜地選擇合理的技術模式?翻耕為主,還是免耕為主?再如,各個部門機構之間的政策,也需要進一步融合調整,農業部門的技術政策、水利部門的灌溉政策、自然資源管理部門的土地政策,還有農機補貼的問題,各地補貼的重點和標準不同,如何協調?”
相對于耕作技術、機械設備和政策來說,規模化可能是將來需要重點解決的難題之一。任圖生告訴記者,“很多技術,在規模化經營的條件下,成本很低,但如果讓一家一戶的小農戶承擔,成本就會非常高,推廣起來就很難。”
家庭農場、合作社這樣的新型經營主體,或許是解決規模問題的方向之一。在哈爾濱萬隆鄉,苗士宏負責的農場里,就有一些托管的農戶。苗士宏告訴記者,有的農戶不愿意流轉土地給他們,但愿意選擇托管,每年交200-300元的托管費,由農場負責一些農資、種植、管理、收獲等工作,農戶主要等著拿收成就可以了。
“這確實是一個方向,但要推廣和普及,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還是需要探索出更多的形式,使得小農戶能夠更快地改變耕作模式,由原來的過度利用,轉變成保護性利用。”任圖生說。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劉紅色
關鍵詞:黑土 土地 記者 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