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從家屬院傳達室門前那只斑駁的掛鐘上流逝，煎熬著我們姐弟三人的心。當掛鐘分針與秒針“沙沙”的步履重疊于“8”的時候，伴隨著一陣熟悉的自行車散架般“哐哐哐”的聲響由遠而近，父親瘦高的身影終于映入眼簾。我們姐弟三人興沖沖地將父親圍住，嚷著：“爸回來嘍！今兒黑（關中方言：今晚）吃葫蘆頭泡饃嘍！”可是當我們七手八腳從車后座上解下父親的飯盒時，不由得驚叫起來：“呀，咋是空的？”父親回避著我們詢問的目光，臉上訕訕的，訥訥道：“經過一個上坡，不小心灑了。”接著又說，“你們放心，我改天掙上大錢，再給你們仨每人來一大碗葫蘆頭泡饃！”

而讓我們納悶兒的是，飯盒在父親的車后座上粽子一般被綁得結結實實，如果是不小心灑了，怎么會連半片菜葉、一粒饃塊都沒有剩下呢？

那時，為了減輕疾病纏身的奶奶和常年臥床的母親的負擔，在省城小學教書的父親將我們姐弟三人接到身邊，既當爹又當媽。為了維系全家六口人的生活，父親工作之余，幾乎跑遍周邊所有建筑工地去干活，但生活依然捉襟見肘。小時候，被稱為“西北美食一絕”春發生的葫蘆頭泡饃是我們姐弟做夢都想吃的美食。周末的一天，父親將我們從夢中喚醒，煞有介事地舉著從鄰家借來的防漏保溫飯盒說：“孩子們，今兒黑我給你們買春發生的葫蘆頭泡饃！”說完，父親騎上自行車，“哐哐哐”地隱沒于刺骨的風中，又去工地干活了。

“提起葫蘆頭，滿嘴涎水流”，我們姐弟三人圍繞葫蘆頭泡饃，一邊熱烈地討論著，一邊咽著口水：豬大腸為什么叫葫蘆頭？飯店的名字為什么叫春發生？葫蘆頭泡饃里都有哪些萬貨（關中方言：玩意兒）？可盼啊盼啊，誰也沒想到，一向說話算話的父親這次卻食言了。

改革開放后，我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父親漲了工資，姐姐和小弟參加了工作，我如愿以償地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入伍的前一天，父親決定帶全家在西安南院門的中華老字號飯店——春發生為我隆重送行。飯店的角角落落都坐滿了顧客：有粗喉大嗓推杯換盞的，有相談甚歡的，誘人的菜香彌漫開來……

“春發生”是一個很獨特的店名，取自于杜甫《春夜喜雨》中的名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葫蘆頭泡饃是這里的一道名菜，有詩贊云：“肉如玉環湯似漿，五味和中適口嘗。辣油紅潤晶如珠，腥味盡除滿口香。”

我們先將七分熟的饃餅掰成拇指蓋兒大小，不大工夫，六碗葫蘆頭泡饃擺上餐桌，香味撲鼻，全家人舉筷品嘗，嘖嘖稱道。豬大腸雖油脂較厚，但肥而不膩，形似葫蘆，這道名菜中還包含著各種滋補的配料，性溫善補，老少咸宜。父親說：“以后你從部隊上回來，全家都在這里為你接風！”

從軍十四載，無論駐守北國邊陲，還是西部戈壁，或者調任首都機關，縱使遠行千萬里，我像一只高高飄蕩的風箏，而線的另一端始終是故鄉的溫情。

六年前的春天，父親溘然長逝，在父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一本發黃的厚厚的日記本。其中有一篇寫道：

母與妻的病情無明顯好轉，醫藥費不容耽擱。老康介紹今天去東郊工地背磚，路遠，活重，工資略高。早晨告訴孩子們，晚上給他們改善伙食，買春發生的葫蘆頭泡饃。兒女大喜。

背了一天磚，精疲力竭，但手捧香氣撲鼻的葫蘆頭泡饃，想到孩子們期待的眼神，不由車輪飛轉。在途中，遇到了父女三人街頭行乞，于心不忍，思慮再三，將葫蘆頭泡饃予之。

隱藏30年的謎團終于解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父親樸素的言傳身教叫我們懂得了親情，更傳承給我們樂于助人、扶危濟困的家風。

從此，每次途經春發生的門前，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凝望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