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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鞋墊
上軍校那會兒,母親送我的禮物是她精心為我縫制的兩雙鞋墊。
那時,農家的孩子考上大學,都時興大辦酒宴以示慶賀。但我家因為上年父親突然病故,遇著這等喜事,全家又忽然陷入思念親人的余悲之中,哪里顧得上操辦喜事。
臨行前一天,天飄著蒙蒙細雨。我攜著母親,帶了些紙錢,踏著泥濘的小路,來到父親的墓地。秋風夾著凄涼的雨絲迎面襲來,翻動著我的心腸。一處熟悉的墳塋忽然躍入我眼簾,頓覺心底一股酸苦直往上涌,眼前一片模糊起來。我強忍著欲落的淚珠,看看母親早已成了淚人。這一切為我訴說了所有,我只默默地燒著紙錢。
“他爸,咱慶兒考上了大學。是軍官大學。你該高興啊!他明天就要走了。一個人走。這會兒來向你告個別。”
母親輕聲念叨著,又像是自言自語,目光呆呆地凝滯在父親的墳頭上。許久,我提醒她:“媽,該回了。”我打著傘,攙扶著母親,默默地往回走著。
“唉,要是你爸還在,那該……”一路上,母親怎么也不能把一句話一氣說完,而不被她自己的眼淚打斷。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著啟程趕車,全家人把我送到車站。母親塞給我兩雙嶄新的鞋墊,噙著眼淚語重心長地說:“慶兒,你就要出遠門了,媽沒什么可送你,衣服鞋子什么的軍校里都給發。媽就送你兩雙鞋墊。”母親擦了擦臉上滑落的淚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著說:“你一個人在外邊,往后要走很多路。鞋子里墊雙鞋墊,鞋也耐穿,腳也舒服,走路也會踏實些。”
我收下了母親的鞋墊,也收下了母親滿面的滄桑和她那飽含期盼的眼神。
后來,我在南昌陸軍學院完成了四年的學業,每次放假回家都會得到母親兩雙新的鞋墊。而且幾乎從我穿上軍裝那年起,差不多每隔半年,母親總忘不了為我換上兩雙新的鞋墊。記得有一回,我在部隊好長時間沒空回家,母親竟用一個精致的小包裹給我寄去了兩雙鞋墊。這不得不令我聯想起汽車長途運輸要加油,輪船遠航要補給的必然邏輯。
母親是幸福的。她沒有父親那種精心栽樹卻等不到開花結果之時就告別人世的遺憾。母親畢竟看到了我的成長,看到了我常常帶回令全家人興奮的成績。而且這也多少抬高了她在老一輩人中的地位,使她常常掩飾不住自豪的神氣瞅住機會便夸“我兒子啊……”
母親是個平凡而又平凡的人。她對我沒有豪言壯語的諄諄教誨,但她卻以偉大母愛所具有的一切美德鼓勵我勇敢地面對人生,不斷地前行,不斷地進步。母親是領我向先父辭別后才決定在我啟程時送我鞋墊的。不知她這一決定是否含有深刻的寓意,但在我是寧愿這樣想的:父親去了,留下一條沒有走完的路;我將踏著母親的鞋墊為我鋪設的道路,帶著慈母的殷切期望,繼續先父的人生旅程。
母親是平凡的,然而母親是偉大的。母親對我表現母愛的方式似乎主要在于不斷地給我做鞋墊。這在她或許只是年邁母親自然會想到的。但在我卻寧愿看作那是母親激勵我腳踏實地步履人生的象征和期待。
這些年里,我上軍校,下部隊,讀研究生,無論走到哪里都有母親的鞋墊連接著我的足跡,確使我感到踏實、感到親切。母親漸漸老了,愿母親的鞋墊永遠在我腳下延伸。
這是二十七年前母親剛過六十壽辰時我寫的一篇小文章。那時我正在南京的陸軍指揮學院讀研,妻子在老家一個公司上班,女兒即將出生。全家過著十分緊巴的生活,生怕哪里突然出什么岔子,而我最擔心地就是母親,因為父親就是毫無征兆的在一個星期一早晨突然離開人世的。寫這篇文字就是希望母親能夠健健康康地活著,也希望九泉之下的父親能夠保佑我們平平安安。文章在《新一代》雜志1995年第4期上發表時,女兒已經兩個月大了。讀研期間,我差不多每兩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總要帶點南京最好的沙利文面包,有一種特別細膩軟糯的蜂蜜蛋糕,那是寶寶的最愛。如果周五晚上沒能趕回去,而要在周六乘五六個小時綠皮火車趕在午后到家的話,就總能在村頭遠遠地望見帶著寶寶等待著穿軍裝的爸爸的并不高大的母親的身影。
研究生畢業后,我又回到福建的部隊。不久,就把妻子和女兒一起接到部隊生活。九八年底,部隊由泉州調防廈門,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一輛裝著我全部家當的軍用大篷車上一路顛簸到特區。妻子很快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就不得不把三歲的女兒送回老家由奶奶帶著。僅僅兩個月,我們實在受不了日日夜夜眼里夢里對孩子的思戀之苦,于是又把遠在千里之外的一老一小接來廈門一起生活。因為經常參加各種戰備演練、集訓比武,一出差少則幾天幾周多則幾個月不得回家,母親成了我們在最困難時最堅強的倚靠。
進入新世紀的那天,我離開廈門,調來南京工作。留下祖孫三代我生命中最無法割舍的三位女性在那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島嶼上,生活了七個月。待我在部隊大院分到一個一居室的平房后,立即將妻子女兒接來南京,母親則回到老家獨自生活。
兩年后,我換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就將母親接來南京和我們一起生活,也好幫我們接送孩子上下學。但母親終究不能習慣腳挨不著地、門對門不相往來、“像坐牢一樣”的城市生活,最長的一次不過一個月,有一次住了兩星期她硬說有一個月了。
進入新時代后,部隊再次換發新裝,皮鞋、作戰靴、作訓鞋都配有制式的鞋墊,母親做的鞋墊就很少有機會用了。有一次回老家,母親忽然不經意地問了句“鞋墊用不上了是吧?”我從母親的語氣中忽然聽出些許的失望和傷感,趕緊說:“用得上,訓練時穿解放鞋都要墊鞋墊。”母親大約看出了我善意的謊言,就沒再說什么,轉身做別的去了。那次離家時,母親拿出一大摞鞋墊,足有五六雙,塞給我說:“你都帶上吧,我也老了,眼睛不好使了,以后不一定做的了了。”
母親八十歲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頸骨裂,手術后恢復得還算好,但走路就離不了拐杖了。一八年五一節時,我問她現在能不能正常走路時,她哭喪著臉作痛苦狀說:“哪能走啊,走幾步就疼得不得了。”我說想帶她去東北玩玩、坐坐飛機和高鐵,她立即改口說:“那行,沒問題!我能走!”像個孩子樣的開心。
那一次我和妻子帶著母親從南京乘飛機到大連,待了五天,又乘高鐵到沈陽待了兩天,一位在沈陽工作的師妹一家人熱情的接待了我們。這一回讓母親好好體會了坐飛機、坐高鐵的感覺。母親本打算回到南京時再住幾天的,但因為我忽然接到隨團出訪以色列的通知,妻子又要去上海,就不得不將母親直接送回老家了。這使母親有些不高興,我們也深感遺憾。這年冬天,我們回老家給母親過了一個溫馨的八十四歲生日,希望能彌補和找回些什么。但不久后,母親就開始感覺胸悶,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我們接她來南京的醫院住院檢查、治療,但仍然不能緩解母親心衰的痛苦。
母親八十歲后,我愈發感到與母親相處的日子越來越珍貴,就常常在她不注意時偷偷錄下一段段視頻,這些視頻現在成了想念母親的珍貴資料。我錄下的最后一段視頻是在三年前的12月3日,那一次,母親已經不能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而不中途打盹。我預感到母親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我想留住她,但無論我做什么似乎都無力回天。
12月11日,農歷冬月十六,母親突然撒手人寰。定格在八十四歲。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我在她床頭的抽屜里發現兩雙嶄新的鞋墊。
壬寅年冬月十六母親三年滿祭日
(作者系江蘇省自然資源廳機關黨委副書記王承慶)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