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譯譯者譚】
在兒子眼里,媽媽徐家玲永遠有寫不完的“作業(yè)”,平時工作到深夜,到了周末,仍然在家里的辦公桌邊一坐下去就是半天,忙起來沒完。那時候,徐家玲40多歲,兒子讀小學,身為東北師大歷史系副教授的她,一邊忙著給研究生上課,一邊跟隨朱寰先生讀博士,一邊忙學術(shù)研究,同時還譯(校)著書稿。
1978年,正是改革開放的第一年。那一年,教育部恢復研究生招生考試,在吉林省柳河一山溝小鎮(zhèn)中學教書的徐家玲得知消息之后深感振奮,29歲的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奮力拼搏,尋求人生新的起點。她的這一想法,得到后來擔任其碩士導師的郭守田先生和朱寰先生的鼓勵和積極支持。當時,東北師大還是歸屬于吉林省的一所地方院校,稱吉林師范大學,但不久之后,就直接劃歸教育部成為部屬院校。由于新中國成立初期一批老一代世界史學者的艱苦付出,該校的世界史學科在國內(nèi)學界一直處于領(lǐng)先地位。徐家玲親炙的三位先生林志純、郭守田和朱寰(后兩者是徐家玲的直接導師,林先生是學科首座)都是中國世界古代中世紀史學科的奠基人和開拓者。1983年,在林志純先生的推薦和斡旋下,畢業(yè)留校工作的徐家玲成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前往希臘進修拜占庭史的學者,與南開大學的陳志強等人一起來到位于希臘歷史名城薩洛尼卡的亞里士多德大學,開始為期兩年的學習。
經(jīng)過幾十年的學術(shù)耕耘,她憑借《早期拜占庭和查士丁尼時代研究》《拜占庭文明》《世界三大宗教史綱》等學術(shù)著作奠定了在國內(nèi)拜占庭研究領(lǐng)域不可或缺的地位。今天,74歲的徐家玲依然奮戰(zhàn)在科研一線,每周給學生上課,指導碩士和博士。中國世界中世紀史學會副理事長、常務理事,第二十屆巴黎國際拜占庭大會第一位參會的中國代表……這些學術(shù)身份,足以顯示她與世界中世紀史及拜占庭學的深切淵源,以及她在這一專業(yè)領(lǐng)域所取得的學術(shù)成就和聲望。
采訪徐家玲的緣起,是因為她是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shù)名著叢書”中《拜占庭帝國史》和《中世紀晚期歐洲經(jīng)濟社會史》的譯者?;厮菖c商務的交集:最早始自于1978年備考研究生時母親送她的一本當時商務最新出版的《英漢辭典》(按當時的工資收入,這是比較奢侈的禮品),郭守田先生和朱寰先生幫她搜羅當時能找到的世界史研究方向的書籍和參考資料中,兩冊由林志純先生和郭守田先生編著的《世界通史資料選編》(上古部分、中古部分)也是商務在版的。至今,這些一直都被她珍視為自己學術(shù)生涯中的“良伴”。后來,根據(jù)學習的需要,她又選購、收藏了許多學術(shù)方面的世界名著和一些工具書,其中多數(shù)是商務出版。和絕大多數(shù)學者一樣,在成為商務的譯者之前,徐家玲是商務的忠實讀者。
在同時代的學者中,徐家玲的外語基礎算得上是很好的那種。青少年時期,她就讀的是吉林省第一所在上世紀60年代開授英語課程的重點中學吉林省實驗中學,正是憑借這一優(yōu)勢,在經(jīng)歷了“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的曲折后,她于1978年順利考上了東北師大的研究生,并選擇了世界史作為終生學術(shù)志業(yè)。由于林志純先生特別注重對世界史人才的培養(yǎng),重視學生的外語學習,為此,研二時,學習中古史的徐家玲和同班幾個學習上古史的同學被安排和外語系大三的本科生一起學習并參加考試。也是在這一時期,郭守田先生應商務之邀修訂《世界通史資料選編》(中古部分)時,讓她參與翻譯其中的幾個條目。時隔40多年,徐家玲早已不記得當年翻譯的具體內(nèi)容,但記憶深刻的是自己的譯稿被導師改得滿紙通紅,特別不好意思。但令她驚喜的是,《世界通史資料選編》(中古部分)修訂版出版時,相關(guān)的條目后面竟然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由此,她“升級”成了商務的譯者。
1982年,東北師大歷史系舉辦中世紀史研修班,擔任助教的徐家玲,結(jié)識了來自四川大學、武漢大學、南開大學、華南師大等一批全國名牌院校的77級歷史學人,他們中間有后來成為這一領(lǐng)域知名學者的陳志強(南開大學),潘綏銘(中國人民大學)、孫錦泉(四川大學)等?!爱敃r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覺得自己能做些什么,也能做成什么,于是我們討論、決議,要合作翻譯著名西方中世紀史學家湯普遜的《中世紀晚期歐洲經(jīng)濟社會史》?!庇辛酥皡⑴c《世界通史資料選編》(中古部分)修訂版的初試牛刀,到這本《中世紀晚期歐洲經(jīng)濟社會史》時,徐家玲不但是其中部分章節(jié)的譯者,還擔綱全書的主校和統(tǒng)稿工作。
1992年,因郭守田先生的引薦,《中世紀晚期歐洲經(jīng)濟社會史》在商務出版,算下來,這本書從策劃到翻譯、校訂、成稿到出版,前后經(jīng)歷了近10年。這期間,徐家玲付出了很多,雖然有郭守田和朱寰兩位導師支持,但畢竟是第一次譯書,還得協(xié)調(diào)參譯者和出版社的關(guān)系,需要最后校對全書并付之出版,她感覺壓力山大。即使在希臘訪學期間全力投入希臘語學習和拜占庭史的研究時,她念茲在茲的仍然是如何盡快完成對“湯書”譯稿的最終審訂,不負商務師長的期待。
從希臘回來后,徐家玲開始了全面審訂“湯書”的艱難時光。那兩年里,她幾乎沒寫過什么文章。“不知道的,會以為我怠惰,但我知道,自己不負時光,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1988年,懷著7個月身孕的徐家玲從長春坐火車到北京,將譯稿送交商務,編輯看她這情形,心有不忍,說你挺著個大肚子大老遠過來,真不容易。但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出版四年后,《中世紀晚期歐洲經(jīng)濟社會史》被納入漢譯名著叢書。有一次,一位從事中世紀史晚期研究的學者誠懇地對她說:“徐大姐主譯的這本書,是被我們當作《圣經(jīng)》來讀的?!边@讓她感到,當年他們這群人做了一件有重大意義的事情,無愧于師長和學界。
十年辛苦不尋常,而徐家玲的另一本譯著《拜占庭帝國史》,從策劃、翻譯到正式出版,則經(jīng)歷了30余年的光陰。最早讀到瓦西列夫的《拜占庭帝國史》,是在研究生學習期間,第一個寒假,郭先生給她的假期研修任務就是翻譯該書的第一章“拜占庭歷史研究的回顧”(后來刊發(fā)在當時中世紀史學會的內(nèi)部交流會刊《中世紀史研究通訊》第一期),從此奠定了她研究拜占庭文明的基礎。在希臘訪學期間,亞里士多德大學文學院安排了國際拜占庭學的著名學者卡拉揚諾布魯斯(I. Karayannopulos)教授作為第一批來希臘研修的中國學者的研修導師??ɡ瓝P諾布魯斯給他們開出的第一批閱讀書目中,有兩本非常重要:一是奧斯特洛戈爾斯基的《拜占庭國家史》(后來由陳志強翻譯,2006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另一本即是瓦西列夫的《拜占庭帝國史》。在希臘學習的兩年里,徐家玲初步完成了《拜占庭帝國史》的翻譯,但限于當時的外語水平,加上一些生僻的專有名詞和人名、地名,以及對書中涉及的歷史時代和歷史事件及其背景不太清楚,她仔細研讀的同時做了厚厚的一本筆記,并將這些問題標注在譯稿上?!?0世紀80年代我國改革開放初期,學術(shù)研究和教育領(lǐng)域百廢待興,從事世界史研究的中國學者,苦于研究資料欠缺,常常把出國進修視為獲取最珍貴史料的最佳途徑。就拜占庭研究而言,新中國成立40年,只有蘇聯(lián)學者列夫臣柯的一部《拜占庭》(1956、1960年版)譯著,相關(guān)資料和論文則是少之又少?!笨紤]到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現(xiàn)實需要,徐家玲萌生了將這本書的譯稿整理修訂,爭取在國內(nèi)出版的想法。
“對我國世界史學者而言,不僅需要更多地引進西方學術(shù)界的原典作品(限于經(jīng)費,這一目標要經(jīng)歷很長的時段才能實現(xiàn)),更應該積極地有選擇性地翻譯一些經(jīng)典作品,為更多青年學者和高校教師從事研究做一些奠基工作。”在2019年商務出版的《拜占庭帝國史》“譯后記”里,徐家玲自陳心曲:在那個時代,有機會作為第一批中國學者赴希臘研修拜占庭史,是自己的“宿命”,而有機會將這部重要學術(shù)著作譯出來,介紹給中國學界同仁,則是“宿命”中的“使命”。而于個人而言,她將這本書的翻譯看作自己學術(shù)之路的起點。
作為一本引導人們從多方面深入研討拜占庭全史的經(jīng)典之作,《拜占庭帝國史》出版當年即榮列該年度商務十大好書,獲得學界和讀者的高度贊譽,并于2020年收入漢譯學術(shù)名著叢書。一本譯著能經(jīng)住時間的考驗和沉淀,得到讀者的認可和追捧,除了原著本身的經(jīng)典性,就是譯者對譯稿精打細磨的功夫。那些年里,徐家玲除了各種科研和教學工作壓力,還得承擔各方面的新的、緊急的任務,加上譯稿中之前遺留的未能解決的問題,需要更多的知識儲備和更寬廣的視野;書中各種語言如拉丁、希臘、法、德、意、俄、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等語種所涉及的注釋,以及參考文獻名稱的漢譯和理解方面的困難,對于譯名、專有名詞的選擇使用和全書的譯名統(tǒng)一……諸如此類的棘手問題,都大大延遲了出版進度。令她感念不已的是出版方商務對她的寬容和尊重。幾十年間,譯稿經(jīng)歷了手抄稿到打字稿,再到電腦書寫稿的不同階段,且由于翻譯工作歷時太長,圖書出版印刷規(guī)則幾經(jīng)調(diào)整,人名地名翻譯又有新的統(tǒng)一規(guī)范,以至于整個書稿不得不進行多次全面通校,前后歷經(jīng)三任責任編輯(于殿利、王明毅、杜廷廣)。
“有的出版社為了搶先機,抓版權(quán),緊趕慢趕,不是很注重出書的質(zhì)量問題。商務的出版理念很好,質(zhì)量第一,對作(譯)者不限制時間,尊重學者的創(chuàng)新?!边@也讓徐家玲頗有信心:自己的幾本譯著拿出去,小毛病還是有,但“不敢有欺世盜名、貽害后人的大問題”。她始終記著郭守田先生常說的那句話:“翻譯是良心活,我們要對得起學生,對得起讀者,對得起后人。”有人說翻譯不值得,耽誤事兒,錢又少,何苦?但對于徐家玲來說,幾十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地投身學術(shù)翻譯,既是受到恩師郭守田的影響,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肮蠋熃?jīng)常說,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還能做多少?希望在你們身上,你們得積極努力,往前走。需要什么我就給你們往上推。”一直以來,郭先生這種甘當“墊腳石”的精神激勵著她,也成為她學術(shù)生涯中固守的座右銘,“我也得給后邊的人留點什么,做學生的墊腳石”。
如今,東北師大世界古代中世紀史科學已培養(yǎng)出許多全國知名的優(yōu)秀學者(其中拜占庭學專業(yè)碩士博士學位的有幾十人),他們像春天的花籽兒一般,撒向全國眾多的高校,開花結(jié)果,成為世界史教學和研究、翻譯和出版業(yè)的新生力量,為這一學科的繁榮發(fā)展貢獻新的力量。
(本報記者陳菁霞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