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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失落處,新的奇跡誕生了
作者:吳丹妮
偶劇,或者在舞臺表演中運用大量“偶元素”,是最近一段時間上海戲劇舞臺的亮點之一。法國頭腦囈語劇團演出的偶劇《嘗一口拿破侖》、德國柏林劇團演出的偶劇《布萊希特的鬼魂》和一臺好戲出品的《瘋人說:一個叫虹的木偶》等作品,通過對偶的創新性使用,配合夸張、多變的藝術手法,營造出充滿張力的舞臺效果,贏得了觀眾的喜愛。
在中西方戲劇發展史上,偶戲都曾是它們各自戲劇體系的重要組成之一。歐洲的木偶戲傳統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作家色諾芬在他的作品《會飲》中記載了木偶的使用與表演。在中國,木偶古稱傀儡,又稱窟儡子、傀儡子。據《樂府雜錄》記載,公元前202年漢陳平制作了美女偶人“舞于婢間以解平城之圍”,側面說明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傀儡就已經可以表演歌舞。唐天寶年間梁锽在《傀儡吟》中寫道,“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則說明當時已經有制作精良的木刻提線木偶了。
兩千余年來,中西方偶戲各自生長,歷經鼎盛與衰落,當它們相遇在上海的舞臺上,不免讓人驚覺,古老的形式依然擁有重生的力量。
不再隱匿的操偶師
傳統偶劇需要操偶師“隱身”表演。杖頭木偶、提線木偶是利用高差,制造遮蔽操偶師的隱秘空間;活躍在越南的水傀儡則是用竹篾制成的簾幕將水塘隔成前后二區,操偶師在簾后操弄藏在水下的長桿使傀儡舞動。不論形式如何,偶戲表演過程中,操偶師都需要藏匿自身。
當偶師“隱身”后,置于臺前的偶人就化為操偶師的替身,按操偶師的指揮去動作、表情,并由操偶師代之發聲。人、偶、角色三者渾然一體,“假戲真做”,乃至“弄假成真”,是傳統偶戲追求的演出效果。整個過程,操偶師的操縱方式必須秘而不宣,它是技巧、更是機密,憑借隱匿的神秘感,它在前臺的表演之外進一步激發出觀眾的好奇與想象。
而在前文例舉的當代偶劇作品中,無一例外,都是人偶同臺演出。這意味著人和偶處在平等的表演地位上,他們承載著各自需要完成的舞臺任務,有交流、有配合。顯然,這對操偶師提出了更高的表演要求,他們不僅要完成屬于自己角色的表演,還需要操作偶,幫助偶完成表演。
當隱匿者現身,模仿現實的舞臺邏輯被打破,傳統偶劇的神秘與奇巧之感也隨之喪失。但傳統失落之處卻正是新的戲劇神奇誕生之點,就像操偶師采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肢體語言來分飾自己的角色與偶的角色,那種自由切換之間的嫻熟、機智和趣味,是人偶同臺方能達成的奇異景觀。
突破程式與規范的“偶”
傳統偶戲角色大都以木頭雕刻人形或動物,無論制作還是操作,都依循一套規則和程式,在家族之中或師徒之間代代相傳。不論是小偶,如福建漳州的布袋木偶,還是大偶,如真人般高大的川北大木偶;不論“上弄下”的提線木偶,還是“下弄上”的杖頭木偶……傳統的偶制作與偶操作,作為家族或行業之密,依靠情感的維系,堅韌地但同時也艱難地在民間傳承、延續。
而最近呈現于上海舞臺的偶戲,從材料、造型、制作到舞臺表現都突破傳統窠臼,出現了多種探索性的嘗試。《嘗一口拿破侖》中,紙船拆開得到的巨大紙張可以是偶;摘下臉上的彩泥面具,揉捏成團,再徒手捏成童年時的自己也可以是偶;一把豎在道具小窗前的意大利面,透過燈光的映射,就是一片森林;一張輕盈的塑料薄膜,可以是海洋,也可以是其他想象之物——偶的形象不再只局限于人物、動物,偶的設定也遠遠超出了傳統木刻偶的形制與家族傳承的范式。講述個人成長歷程的敘述作品《887》中,羅伯特·勒帕吉和機器神(Ex-Machina)用微縮景觀、即時影像、影戲和操偶等多種方式構建了一場關于“記憶”與“童年”的夢境,偶作為角色也作為道具,參與到一次有關戲劇與裝置的舞臺試驗中。《瘋人說:一個叫虹的木偶》中用到的偶人“虹”,是一個穿著紅色裙子的3D打印杖頭偶。它是一個符號,寄寓著人性中的純真、脆弱和尋求被理解的渴望;它也是全劇的線索,串聯起事件,推動情節的演進。
藝術家們不同向度上的探索,開拓出偶異于傳統、突破常規的形象與意義架構,使其得以和諧地嵌入當代戲劇那充滿憂思、歧義和探索的舞臺空間。
儀式性、象征性的復歸
關于偶戲的起源,雖然眾說紛紜,但大多數研究都指向原始巫術。偶人最早的用途很可能是巫術儀式上的重要道具,具有神圣的象征寓意。在漫長的世俗化歷程中,偶從服務于神圣儀式的象征領域逐漸步入人世的敘事、抒情。隨著神秘性與神圣性的消解,偶退出祭壇,散布民間,通過具體的角色扮演和世事百態的演繹,助興節慶氛圍,融入俗世悲歡。
然而今天,當表演者和偶可以作為平等的角色同臺表演,就意味著創作者不再滿足于以“偶”去扮演或代替“人”,而是要去生發、強化“偶”作為“人”以外的意義。人世紛擾,各種難以言說的理、難以征詢的事、難以釋懷的情……需要探討需要追究需要排解,而偶恰好成為諸多莫可名狀之物的極佳載體。偶戲那一度隱而不顯的原初意義架構——象征,曾經服從于神圣目的流程——儀式,在當代戲劇的本質追尋中,被喚醒、借用和張揚。偶立于舞臺中央,將編劇、導演、舞美、表演等戲劇要素緊密黏合在一起,臺詞建構、劇本邏輯、舞美策略共同構建起儀式性特征明顯的表演氛圍。舞臺不再單純追求合乎常理的真實,而是不惜通過類儀式的程式、變形、夸張,追求本質的澄明和“偶”的象征意義的彰顯。
充滿想象力的藝術家們,將偶帶入話劇舞臺,為繽紛繁茂的劇場再添異彩。這一探索也讓我們看到,古老的形式并不必然走向衰敗,藉由時代精神的觸發,突破規范與程式的束縛,經歷看似毀壞的重塑,古老的形式甚至可能獲得輪回般重生的力量。
(作者為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編輯:位林惠